谁看过东江电视台的一部儿童剧

“谁看过东江电视台的一部儿童剧?大概是2012年左右播放的,是一个系列剧,挑选的都是本土小演员,记得挺有意思的,就是忘记叫什么名字了,有哪位亲看过吗?”


室友阿婧抱着一筐衣服从我身后走过,瞟了一眼我的电脑屏幕,一边打开柜门一边头也不回地问:“又在网上钓鱼啦?”


我常用的某个社交网站新开辟了一个互助回忆版块,每天有数百人在板块中发问求助,有找老影视剧的,找老歌的,找网络照片的。


“所以我想弄个恶作剧。”我转过身面朝阿婧,一手搭着椅背,“你也是东江人,我也是嘛,我们东江台从来没有拍过儿童剧,但我非要找这么一个片子。”


“我懂你想干嘛了,就像外国那个《蜡烛湾》动画片一样?”阿婧放下衣服,挥着衣架对我说,“有个外国人也像你这样无聊,在网上发帖问有谁看过动画片《蜡烛湾》,其实根本没有那个动画片,但是很多人回复他,还提到了很多细节,都跟自己真的看过一样。后来那人还辟谣来着,可是大家反而不相信!”


“对对对!我也想搞出这样的效果!”我笑得直拍手,回头刷新页面,只见我的帖子已经有了五条回复——都是问号。


阿婧指着我的屏幕:“可是人家发那个帖子的时候就虚构了很多细节呀,你这连片子的名字都没有,就算是问一部真的电视剧,别人也很难猜吧?”


她说着,从自己桌上拿过手机,摁了几下,让我再刷新。


我刷新了一下,只见一条新回复:“我好像看过,讲的是一大家人的故事。”


“那是我的号。”阿婧说着,爬上我的桌子。


我拍着她的膝盖:“这样不行吧?《还珠格格》也是一大家子,《家有儿女》也是一大家子,这也太宽泛了呀,你让我怎么编情节?”


“我要是一步到位告诉你是一对父母和三个儿女的故事,是不是特别像个托?”阿婧说,“这样你才能发挥呀!你可以反驳我说,是不是一大家人你不记得了,你只记得有一个情节,一个妈妈对女儿说了句话。”


“说什么?”


阿婧笑着直拍手:“你看吧你看吧,就会有人追着问了吧?”她翻着眼珠想着说:“你当时一个小孩子,看的又是个儿童剧,那么那句话肯定和小孩有关,击中了你作为一个孩子最关心的事,而且哪怕现在放到网上,也会激起很多人的兴趣——”


“兴趣是很难传染的,”我掰着鼠标线思考,阿婧突然推了我一把,眼睛闪闪发亮:“但是恐惧是能传染的!那不是你最关心的一句话,那是你最害怕的一句话!不是你妈要打你的那种害怕,是你今后想一想越想越害怕——不要和陌生人说话!那个妈妈对女儿说的是:不要和陌生人说话!!”


这句话听得我都打了个寒战,脑海中浮动起好多思绪。我定了定神,敲下:“我只记得一个情节,一个母亲对女儿说,不要和陌生人说话。”刚要点击发送,阿婧拉住我的手说:“诶,这只是一句话,如果没有后面的情节,你未必会记得这么久。你们老师提过那么多次注意交通安全,最后都比不上宣传栏里的车祸现场照片。”


“那我可以编一个情节,小女孩被拐走了?”


“如果是这样,那你印象深刻的应该是小孩被拐走的过程和之后的遭遇,未必会记得被拐走前妈妈说的话。”阿婧用手抵着下巴,最后还是拍拍我的肩膀,“先这样,你先写:后来果然有很多次,小女孩放学的路上,有陌生人跟她搭讪。”


这段话一发出去,眨眼间的功夫,评论区里纷纷有人问:“那后来呢?”“??她后来跟人跑了没有?”“啊啊啊别断在这里呀!”


还有人说:“怎么提到这里我就有印象了?”“我好像看过!”


我看着屏幕直笑:“你看,还真有人说的真真的呢!”


“电视剧里出现个拐子,跟小孩搭讪的路人,那都不稀奇。”阿婧说,“特别有些人很小很小的时候真的遇到类似的情况,时间一长记成电视剧的情节了。”


说着,她去自己座位上打开电脑,敲了敲键盘,不一会儿我刷新页面,只见多出一条评论:“楼主我有印象!小女孩最后出了车祸!”这是阿婧的小号。


我差点喷出来:“前面还是打拐的,怎么又绕到交通安全了!”


说着,真有人在那条评论下回复:“这到底是个什么走向?”


阿婧悠然转过椅子,对我说:“记忆嘛,就是这样,没逻辑的,何况是小孩,当然记得的都是冲击力大的事件。”


“这两个情节不是一部剧吧?”有人问。


“快,你用手机微信登录,换个号发一句话。”阿婧指着我,我用手机切换微信小号登录,阿婧一字一句报给我说:“我也看过。这个小女孩确实出了车祸,躺在担架上,还对她妈妈说了一句话,可惜不记得了。”


我笑了:“你先告诉我,她妈妈不让她跟陌生人说话,跟她出车祸之间到底什么关系?”


说话间,提示音一声接一声,评论一句接一句:“说什么了?”“小孩说什么了?”“是不是说,妈妈我没跟对面司机说我在过马路,他把我撞了?”“是不是说,妈妈那个路上有坑,我没跟校车司机说。”


“路上有坑这句不错。”阿婧说,“你看,国外网友就知道编故事,我们的网友会直接泄题。”


“真写没告诉校车司机路上有坑?”我说着都忍不住笑了。


“马上切回你大号,发一句——”阿婧跳下椅子飞到我身畔的上床梯子上,“我想起来了,有这个情节,小女孩对她妈妈说——”


我也是头一次听说,目不转睛地盯着她。


阿婧望着我,一字一句地说:“妈妈,我再也不相信你了!”


我茫然问道:“为什么?”


阿婧拿过手机,用大号回答道:“好像不是车祸,是出了什么事故。”


顿时有人问:“不是都说是车祸吗?”“我也记得这剧,我记得是车祸!”“是车祸吧?我好像也看过那个小女孩对妈妈说的话。”


有的说:“小女孩妈妈不让她跟陌生人说话,因为她亲生父亲一直在找她,最后因为她父亲开车发现她了,追着她,才不小心撞了她。”


阿婧眼皮都不眨,随手打下一行字:“是出了事故。因为放学路上有个工地,有人让她不要从那里走,她没听,结果就在那里出了事故。”


阿婧站起来,对我说:“因为我全都想象过一遍。”



我是阿婧。


东江电视台确实没有拍过儿童剧,只发布过招募小演员的公告。


2012年,我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,拥有着和同龄人一样的想象力和虚荣心。每当我坐在逼仄潮湿的小房间里,带裂缝的墙面上框出一个长方形的藏青色的天空,我不得不看着电视机里那些化着亮晶晶眼妆的孩子,那些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台词,那些平时高高在上,此时扮演他们父辈的,爱抚着他们的老戏骨。每当我拿到试卷,或是捧起书本,不得不看着那些同班同学,去学习芭蕾或拉丁,背着小提琴,小孔雀一样的身影。


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的生活是无趣的。直到那一天,在电视上看到省电视台儿童剧招募小演员的公告,我知道那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。其实这种机会貌似有很多,我曾经看过一个著名系列儿童剧的纸质小说,最后一页印着招募小演员的广告。我“无意中”让父母看见了这本书,他们皱着眉头说:“学生就应该看作文选看名著,看这种书对你一点帮助都没有!还当演员?想都不要想!”


因此,这个公告对我来说很重要,我要保护它,保护梦想的唯一方式就是,不让别人知道。当然,可以反反复复想象。


在想象之前我先做了一番努力:按照公告上的地址,我撕下日记本上的一页,写了封信,介绍了我的名字、地址、学校,表达了我对演戏的渴望。我趁爸妈不在家,踩着垫了两床被子和两个枕头的椅子,踮着脚,从书房柜子最高的地方拿出了家庭相册,从里面挑出一张我最满意的照片,和信一起塞进家里一个旧信封里。因为平时是父母接送我上学放学,这封信起初只能蛰伏在我的一本厚字典里。后来我用两根冰棒买通了我同桌,请她在上学途中替我把信送到邮局。


完成了这些努力后,我就可以尽情想象了。看电视的时候,我会想象自己也成了男女主角的孩子,坐在精致的样板房里,穿着漂亮的衣服,凭借几句奶乎乎的台词赢得大家的喜爱。坐在教室里,我会想象楼下一阵车喇叭声,紧接着电视上的演员推门进来,问老师:“你们班阿婧在哪里?我要带她去演戏。”上厕所的时候路过走廊上的一间间教室,我会想象自己是等待面试的演员,一个大叔推开教室门对我说:“阿婧是吧,到你了。”


我也会想象一点别的。比如我特别想和某部系列刑侦剧中的女主搭戏,我就会想象这部系列剧下一部的情节——按现在的说法,叫做“同人文”。我会想象自己的角色,自己的故事,也会顺带安排一下主线剧情,甚至是我特别喜欢的一对角色的感情戏。当然,在我的想象中,我和这对角色的感情是很好的。



我问阿婧:“那后来呢?你的想象实现了吗?”


阿婧一下子笑了:“当然没有。后来那部戏就没有下文了。后来还听说,那部戏的剧组受到很多家长抵制和反对,就没建起来。咱们是老乡啊,你没听说过?”


我也笑了:“好像是有这么回事。”


阿婧叹了口气,回头拍拍她的电脑:“后来我打听到那个剧组的电子邮箱,还发过电子邮件呢。他们还回复了,就是从那次开始,我才死心。他们说,因为拍摄地在省会宿江,他们还是要选择宿江本地的孩子。”


我笑着说:“这就是我们的命,谁让我们没投生好呢?不过现在的日子也不错,是吧?”


阿婧一下一下敲着桌子,望着阳台上挂着的幕布似的衣服,说道:“是啊,命运也没那么容易改变的。你想改变别人的记忆,想改变一件事正常的情节,更没那么容易的。”


我也陪着她点头,慢慢转回我的身子,目光回到电脑上。


她的话,让我想起一件遥远的事情。想当年我也是个爱想象、爱虚荣的女孩呀。


我打开使用了十几年的电子邮箱,一页一页往前翻,谁小时候还没干过几件荒唐事呢。


阿婧发过邮件,最后粉碎了她梦想的那个邮箱,其实也躺在我的收件栏里。


是的,那封邮件现在还可以打开,我还可以看到信中的那段话:


“家长您好!您的举报信已经收悉,我台十分重视,将会酌情考虑放缓组建儿童剧剧组的相关工作安排,欢迎您继续对我们的工作进行监督与批评,谢谢!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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