念余生01童年惊变

本文设定 

东江省个州市芒山县山区，1982 年秋。

秋风萧瑟，竹声嘶嘶。

一个灰头土脸，年逾四十的男子，用铁链拉着一个少女，走在山道上。少女穿着白底蓝花的长裙，凌乱的发辫上缠着一根藏青色发带。

芒山山区，白天。

残败的院落，贴着褪色红喜字的窗台前。

梅碧莲头上系着一块红布，脑后的发髻上另外缠绕着一根藏青色发带，其尾部搭在肩上。她向着窗外失神地张望着，忽然眼前一亮。

只见前方不远处，走来了一个牵着牛的少年。

东江省个州市竹城区，和平路百夫井街，1992 年夏。

从菜市口到居民区，各种店铺开张敞门，男女老幼拉车挎篮，邻里相答，小贩叫卖，儿童嬉闹，曲乐争鸣，喧嚣声不绝。

老太太江母挽着菜篮，从一个糯米粑摊点前的人群中抽身出来，走进大路旁边一条岔路，走过一段覆盖着爬山虎的院墙，推开铁栅栏院门。

江母跨进堂屋大门，十岁的双胞胎姐弟俞念、俞生从里屋飞了出来。

姐弟俩齐声喊道：“婆婆！”

江母答应着，把荷叶包着的糯米粑拿出来，搁在桌上；一弯腰，俞生把她头上的草帽摘了下来，戴在自己脑袋上。俞念看着哈哈大笑。

江母接过草帽挂在门后，一边一个牵起姐弟俩：“小孬子，刚才在小姨家饭店里，我碰见你们妈妈，我还跟她讲，你们都在家里写作业呢！”

江母牵着姐弟俩来到餐桌前，打开荷叶，把两块糯米粑一左一右分配；接着端起茶壶往两个搪瓷杯里倒水：

“好好吃，小心烫。吃完了就要做作业了啊。妈妈今年秋天就要生了，到时候看啊，是念念还是小生，能给小弟弟小妹妹做个好榜样！”

俞生抬起头：“婆婆，姐姐比我学习好，不用到时候再看了。”

俞念捏捏俞生的脸：“你可以教小弟弟画画，教他在墙上画清明上河图呀！”

江母笑着：“念念啊，你干嘛又要个小弟弟呢？你怎么不要小妹妹呢？”

俞生撅起嘴想了想，眼睛一转，自己笑了起来：“小弟弟小妹妹我都要，让妈妈一起生，就像生我跟我姐姐一样！ ”

江母拍俞生的脑袋，笑骂道：“小孬子，你想累死妈妈呀？好好吃你的！”

俞念拽了拽外婆的衣袖：“婆婆，我们下午也去姨妈店里玩吧？”

江母严肃地说：“要是去了，你们只能呆在人家店里头，大街上不许去啊，前两年还有拍花子呢。”

俞生低下小脑袋：“我就喜欢逛大街，我喜欢看各种各样的人脸。”

俞念：“你明明是喜欢看小花书、连环画！”

江母笑着：“小孬子，东街哪里有卖连环画的？”

俞生眼睛发着亮：“就在姨妈的饭店对面，那个小商店里，有好多呢！”

东街，午后

骑自行车的人拉响铃铛，车轮在石板路上吱吱呀呀地碾过：

鞋店老板捧着饭碗站在店门口，脚下摆放着粉粉绿绿的凉鞋和拖鞋；

裁缝店女工坐在门槛内，正对着街面踩缝纫机。

挂着“碧莲百货”招牌的一间店铺门口，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戴着眼镜，努力地打量着这个世界。

屋里他的母亲唤了一声：“姚杭，进来。”

头上系着发带的梅碧莲坐在柜台里，桌上摆着账本；她招手唤来儿子姚杭：“杭杭，你昨天是跟他们两个约好了，是吧？”

姚杭低着头：“谁呀？”

梅碧莲合上账本：“就是俞念和俞生啊。”

姚杭点点头：“嗯，他们说了，今天下午也过来玩。”

梅碧莲抚摸姚杭的头发，脸上逐渐舒展出一个笑容：“那就好，我的小乖乖，真好。等这次挣了大钱，妈妈好好奖励你。 ”

碧莲超市对面，穿着人字拖的男人，从江春面馆门前经过，刚巧俞念和俞生的母亲江月，挺着大肚子从面馆里走出来。

男人点了个头：“哟，今天你家两个小孩没出来玩？”

江月憨憨地笑着：“嗯？你认得我？我今天才来呢。”

男人一愣：“哦，不是这家老板家的两个小孩吗？”

江月笑着：“这家饭店的老板就是我的妹子，她只有一个小孩啊。”

面馆里，江月妹妹江春向门口走来，身后有一个十多岁少年的身影。

男人慌忙别过头，连声说道：“哦哦，我晓得了。那，那对面那家碧莲百货，那家的老板是姓梅，是吧？”

江月点头：“是的呢。”

男人笑着向前走去。江春走出来把江月拉进面馆，低声嗔怪道：“姐姐！你是不是跟棵树都能拉呱？你怀着肚子，你男人还在外面呢，你也不小心一点。”

江月挽着江春的胳膊向座位走去，笑着说：“怕什么呀，几句话还能被他拐走了？”

男人来到碧莲百货门口，只见门板半掩着，他向四下里看了一圈，钻进店里。

江春面馆里十分凉快，吊扇在头顶呜呜地打转。

江月坐在江春对面，接过她手中的大麦茶：“小春，我好歹还有一个俞波做顶梁柱，你一个人带着孩子，你更要小心。”

江春一笑：“哈哈哈，我怕什么，我有产业啊。你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，我这个店分一半股份给你，我们姐妹两个合伙，你看可好？”

江月也笑了，抿了口茶，问：“分一半？你还有东西能分一半？是筷子分一半，还是桌腿分一半？”

姐妹俩相视一笑。

碧莲百货内。男人走进店里，本来在柜台前的姚杭立刻跑开，爬上了楼。男人还欠下身，张开臂膀在后面逗他：“小姚儿，莫走呀，不欢迎李叔叔呀？”

梅碧莲拍了男人一下：“你管他呢。”

说着，梅碧莲走出柜台，绕开男人的怀抱，把木板门全拉起来。转过身，这才撞到男人怀里，又扭动了下腰身，挣开他，顺手拖来一把板凳坐下，点了下他的额头：“李益，你下次少这样！”

李益坐到柜台里梅碧莲原先的位置；梅碧莲伸长上身，手臂搭在柜台上。李益伸手虚虚地托住梅碧莲的手肘，又顺着她的手臂往上抚摸：“下次啊，我要代表全个州的小孩家长，给你送面锦旗，感谢你失业了半年。怎么样，半年不开张，手痒了没有？”

梅碧莲躲开胳膊，冷笑道：“手痒？你皮痒了吧？幸灾乐祸呢？故意来看我笑话？”

李益撑着桌子，眯眼笑着：“我哪敢笑话你呀？就算是我最得意的时候，我也不敢动摇篮里的货，更不敢走铁路，更不要说随便找个地方跳个车，挖个坑，弄点土——”

梅碧莲捂住李益的嘴，跑出柜台，走向门口：“那你揭发我，揭发我去啊！都是一条贼船上的人，你忘了你做过什么？是哪个把我卖到芒山，我们家小杭是怎么生出来的？你以为我就不会说？”

李益把梅碧莲拉回柜台里坐下，赔着笑：“哎呀，我跟你闹着玩呢！你看看，人家公安确实是把你救出来了，妇联也关照你，可你看看这些个州佬，哪一个是真心瞧得起你的？还不是只有我，跟你是一条心？”

与此同时，江春面馆里，江春安顿好孩子，从里屋出来，坐到江月桌前，压低声音：“诶，姐，你讲，我们对面那个梅碧莲，她怎么那么有钱呢？”

江月笑着：“我看梅老板那个小店东西都很好，梅老板为人也不错，也该她赚钱呀。”

江春皱起眉头：“可是她儿子眼睛也有点问题，隔三岔五要去宿江看医生。你看她吃的用的，比我们都好呢，我有时候真想问问她怎么攒的钱，又没那个脸。”

江月煞有介事地坐直了：“我脸皮厚，我替你去问吧？”

江春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，江月笑着说：“各人有各人的活法，你还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发生什么，管别人也是闲操心。”

碧莲百货内，梅碧莲和李益仍在面对面坐着说话。梅碧莲抱起手臂，使了个眼色：“我提醒你啊，我听小杭说，这姐弟俩的爸爸在外面跑工程，没几天可就要回来了，再不下手，到时候可不好办了。”

李益冷笑了一下：“跑工程？那还挺有钱？”

梅碧莲点点头，手里把玩着笔盖：“是啊，爸爸在跑工程，妈妈肚子里还有一个，姨妈家还有个饭店呢。是真有钱啊，丢了一个也就算了吧，明个让他们再生一个就是了。”

李益忙说：“那你要嘱咐你儿子赶快办啊！”他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，“要不然，让我去催催他？”

梅碧莲拍了下桌子，瞪起眼睛：“事儿还没办完呢，你想屁吃！”不一会儿又和缓下来，叹了口气，“主要是，小杭这个性格软的很，跟人家接触一下就害臊，他那边一旦开始努力，你可一定要抓住机会。十来岁的年纪，女孩最值钱，你就盯着那个姐姐。”

李益连连点头：“明白明白！我看呐，小姚儿的潜力大着呢。”

梅碧莲叹道：“老天爷亏欠我那么多，原来全让他们过了安生日子，我现在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了。”

李益给梅碧莲使了个眼色，梅碧莲厌恶地别过头，用下巴向阁楼上指了指。

碧莲百货阁楼上， 杂物间里，一侧堆着纸箱和废报纸，一侧是床；床板上堆着儿童的凉拖鞋、棉拖鞋，还有几件小婴儿的衣服。

床板下面，姚杭趴着，脸冲着外边，双眼紧紧闭着，头发丝上挂着汗珠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姚杭睁开眼睛。

面前是一双穿着人字拖的大脚。

百夫井街，石板路上盛着落日的光辉。

俞念和俞生手牵手走路，俞生不停地说话，指来指去：“姐姐，你看那个阿姨长得——你再看看那个叔叔——”

俞念按住俞生的手：“小生，你好好看路好不好？”

俞生嘟囔道：“看路，哪有看人好玩？”

俞念一本正经地说：“走路走再多，没到想去的地方，你也会抵着一口气；看人看多了，迟早会烦的。”

俞生神气地仰起头：“我不会烦，我要是一直能这么边走边看就好了。”

俞念抓紧他的手：“那你可要记得回家！”

东街上。

江春的儿子江一苇，骑着自行车，从西街方向悠悠然地骑回来，高喊着：“姆妈，小姨，一口斋的鸡蛋糕——”

碧莲百货门前，姚杭拉开门板，依靠着门框。

一苇伸腿刹住车，招呼着：“小杭，今天怎么没找——”

姚杭大喊：“到和平路去骑！滚！滚远点！”

一苇愣住了，江春连忙从面馆里跑出来查看，只看见姚杭转身回到了店里。

一苇傻站着动也不动，江春捶了下他的肩膀,扭头看着他，像是第一次看见自己儿子似的：“我的儿，你刚刚被他指着骂？你都十四了？”

夕阳西下，晚风渐起。

俞生被姚杭推出门外。

俞生差点跌跤，转过头，对着门里大喊：“你推我干嘛！神经病！”

姚杭站在门前，眼泡肿肿的。

俞念也跑过来了，挡住俞生，面对姚杭：“你想干嘛？”

姚杭叉着腰：“你们以后不许到我家店里来，一个都不许来！”

俞念也叉起腰：“凭什么？”

俞生着急了：“哪个规定的？你妈妈不是最喜欢我们来玩了吗？”

姚杭带起了哭腔，口气还是硬邦邦：“现在不喜欢了，行不行？反正以后不许你们来玩了！”

俞生也要哭了：“我又不是坏人！我们是朋友啊！”

姚杭低下头，回到屋子里，拉上门板。

俞念一把拉过俞生的手，拽着他往回走，气呼呼地说：“走，走，我们家去，我们不管他！他明天肯定又要来找我们，今天不跟他玩了！”

江春面馆里。晚餐的饭点刚刚过去，江春在厨房里洗碗，江月从厨房出来，看见姚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，正趴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上。

江月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链，在姚杭眼前晃了晃，坐到他身边。姚杭向角落里避让了一下。江月伸手要抚摸姚杭的头发，也被他避让了过去。

江月笑吟吟地：“你就是小姚杭啊？”

姚杭点点头。

江月说：“小生跟念念已经家去了，他们明天下午还会来。”

姚杭点点头。

江月又问：“你们家的连环画好看吗？”

姚杭摇摇头。

江月笑着说：“哎呀，哪个不晓得，你家店里有全东街最好的东西，你家店里的连环画肯定也是最好看的，我们姚杭也是东街上最好的孩子呀！”

姚杭蜷缩的肢体舒展开来，眼眶里泛出泪光。

江月从钥匙链上取下一个小松果木雕，接过姚杭的手掌：“这个给你玩吧，念念跟小生都有了。”

姚杭缩回小手，在桌子上擦了擦。

江月笑了：“没关系的，你的小手本来就很干净嘛。”

姚杭伸出手，把小松果捧在手心，眼里落下大颗大颗的泪花。

江月拍拍他的背：“没事的，乖啊，没关系，玩去吧。”

姚杭握紧松果，略微颤抖着站起来，从江月身后走出座位，三步一回头地，走向了门外的黑夜之中。

夜幕降临，江月和儿女的房间内，一片融融的橘黄色的灯光中，蜜粉色的被单和木棕色的家具，都披上了纱幔似的光辉。

江月靠在床头，俞念和俞生躺在床的内侧，姐弟俩抵足而眠。床头桌上摆着台历，江月拿铅笔在上面轻轻做着记号。放下笔，她拿起了台历下的两本暑假作业。

拿起俞生那本作业，翻开几张，只见书本里夹杂着草纸；拿起草纸一看，只见上面画满了小人。江月望了儿子一眼，咬紧嘴唇憋着笑，把草纸又放回了原处。

与此同时，在碧莲百货，梅碧莲和姚杭的房间里，小竹榻上，姚杭正蜷缩在毛巾被里。

这时，梅碧莲走进屋子，跨上竹榻：“我的儿，你还好吗？”

说着，她拍了拍姚杭的毛巾被：“给我盖一点啊。”

姚杭探出头，把毛巾被整个向梅碧莲推去。

梅碧莲面露愠色，把被子撇到一边，站起来，顿了顿，又坐了下去。过了一会儿，她说：“好了，乖一点，懂事一点吧。妈妈也是没有办法，妈妈也要听李叔叔的，你不想让妈妈为难吧？”

姚杭抱着膝盖，垂着头。

四下里寂静无声。良久，梅碧莲终于说：“这样吧，明天不要让俞念跟俞生到我们家店里来了，行了吧？”

姚杭猛然抬起头——

只见梅碧莲面无表情：“明天一大早，趁李叔叔还没有来，你赶紧去俞生他外婆家，把他们姐弟两个约出来。带他们跑得远远的，跑到织锦河边去。”

姚杭忙问：“真的吗？”

梅碧莲的嘴角上扬了一下：“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，不都是为了你好吗？你们三个去织锦河公园，去玩儿一天，就没事了。”